难 忘 蚕 豆 苗
星期天，妻从菜场买回一小袋蚕豆荚。一家人围坐桌边，剥壳，去皮，准备吃新鲜豆瓣炒肉。这翠绿翠绿的蚕豆荚，圆滚滚，胖乎乎，着实逗人喜爱。掰开来，每荚都有三颗或两颗翡翠般的蚕豆，那样水灵，令人垂涎欲滴。
我拿起豆荚，剥开，取出蚕豆，却舍不得扔掉那肥肥厚厚的豆荚壳。我不自觉地摸摸油亮油亮的壳体，然后用力一捏，挤出稍带淡青色的浆汁，送到鼻尖闻闻它的清香后，才很不情愿地放进垃圾桶里。女儿拿起我剥出的蚕豆，细心地去掉那层本来可以吃的嫩皮。我看着，心里痒痒的、麻麻的、痛痛的，我真的不舍得丢掉这层曾经被我视为上品的嫩皮。
豆荚剥完了，塑料袋里剩下两片鲜活的蚕豆叶子。趁妻还没收拾，我赶紧拿起那两片长长的、厚厚的叶子——这是曾经为我充当主食，帮我度过春荒，对我有救命之恩的“圣叶”啊！
我十一二岁的时候，正赶上过“苦日子”。家里的米缸早已见了底，田里的野菜也被挖了个遍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。母亲不知找谁开后门弄来一箩筐粗糠，把它炒糊炒糊，然后磨细磨细，用水调匀调匀，煎成糠粑粑。为了细水长流，母亲把糠粑粑藏在竹篮子里，挂在吊蚊帐的竹篙上。二弟饿得无奈，搬个高凳子爬上去，狼吞虎咽地饱食了一餐。这糠粑粑，闻起来还蛮香，吃起来可真难咽，要拉出来那就倒大霉了。二弟“闭结”了。他撅着个屁股，我用铁丝钩子一点一点地帮他挖出糠渣子，最后还送到卫生院去洗肠。因为“闭结”，我和几个弟弟痛苦得不知哭过多少回。
为了不“闭结”，我把眼光投向了屋后那片刚刚挺起腰的蚕豆苗。那天夜里，趁着天黑，我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跑到地里捋了一书包蚕豆叶。拿回家里，清洗干净，然后放在锅里一煮。嗨，还真好吃。虽然涩涩的、苦苦的，但柔柔的、软软的，一点也不比如今的“三鲜玉带面”差。
没多久，我们屋后的那片蚕豆苗只剩下光秃秃的杆杆了，接着，方圆三五里的蚕豆苗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杆杆了。杆杆上，长出来的蚕豆荚也像没有吃饱饭一样，小小嫩嫩的就那么憔悴，那么瘦弱。我顾不上豆荚里的蚕豆才火柴头那么大，捋了下来，塞进嘴里，连豆带荚一起嚼碎，咽下。涩涩的，苦苦的，略带一丝甜味。那是生活的真味，我一辈子忘不了。
有一天，母亲像在哪里发了财一样，兴冲冲地一路小跑回来，神秘兮兮地打开小手绢包。啊，是一包鲜嫩的蚕豆皮。她十分麻利地把蚕豆皮洗净，放进锅里，加点盐和辣椒末，有满满一大碗。母亲一边给我们弟兄每人分一调羹，一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：今天，县里来了搞检查的干部，食堂里用剥了皮的新鲜豆瓣炒肉招待领导，我把剥下来的蚕豆皮拿回来了……
一晃快半个世纪了，我还是清楚地记得，那一调羹“素炒蚕豆皮”是过“苦日子”时我吃过的最好的菜，比现在的肉皮、蛇皮、海蜇皮要好吃得多。
啊，蚕豆皮、蚕豆荚、蚕豆苗们，你于我有救命之恩，你教我初尝生活的真味，你铭刻着我儿时那段永远不能抹去的记忆，你激起我对人生的无穷回味和无限遐想。现在，我的妻子、我的女儿，还有好多好多的人们，都不在意你，把你扔进垃圾箱，我能不心里痒痒的、麻麻的、痛痛的吗？
蚕豆苗们，每年麦苗青青菜花黄的时候，我会到乡下看望你们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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